宁晓红,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主任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去告诉那些痛苦的人,其实有一个学科可以帮助你。即便他找不到这个学科的医生,也告诉他,现在止疼很重要,让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,让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,我想这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。
医疗更完整的样子 2023.01.08 北京
大家下午好,今天非常高兴来到这里。疫情三年以来,我感觉这是第一次允许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戴口罩说话,所以我其实挺兴奋的。
当一席的伙伴们要求找一张我年轻时当医生的照片时,我没有找到,只好找了毕业时候的照片。
1998年,我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拿了博士学位,毕业之后,我定在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工作。2002年进入肿瘤内科,肿瘤内科也成为我第一个临床专业,在那儿工作了12年。后来又做老年医学,现在在做安宁缓和医疗。
曾经骄傲的事情可能会有点后悔
在这个过程中,其实我自己对医学从书本到实践有了一个新的认识,这个学习过程是非常重要的,书本上可能都没有写。
我的第一个认识就是,医学是一个技术至上的学科。
大家也知道,不断有新药、新技术出现,所以在我的印象中,医学就是把最好的技术、药物用到病人身上,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,这就是医学好的样子,是医学应该做的。
比如说恶性胶质瘤,是脑袋里面长的一种肿瘤,如果发现是恶性胶质瘤,医生经过判断,只要能手术,它的治疗就是手术治疗;把这个瘤切掉之后,有些病人为了减少肿瘤复发,手术后还会做放疗。
但这个瘤子非常可恶,最后可能还是复发了,复发之后可以再做切除,如果不能做切除还可以再做放疗,或者放疗已经做到头了,也可以加一些化疗或者靶向治疗,甚至现在有免疫治疗,各种治疗都去尝试,一直做,一直做。
那做到什么时候呢?做到病人已经做不下去了,承受不了了,有的人真的是治到最后离世。
那个时候,我觉得整个医学过程就是这样的,把所有东西给予患者,因为这就是对他好嘛。但是现在回望,我觉得可能有一部分内容被我们忽略了。
我们可能没有注意到手术之后患者就已经反应迟钝,不能做复杂的决定了,甚至严重的会听不懂家人说话,放疗之后变得更傻,之后更重,可能起不来床,后来连吃饭都忘记了。
作为医生,我们只是关注了他的治疗用没用上,觉得有方法继续用下去就对患者有好处,所以年轻的时候,我一直是觉得医学崇尚技术。
我是1998年工作,今年是第25年了,在这些年间我会有一些反思,随着年龄不断增长,曾经骄傲的事情可能会有点后悔。比如说有这么一种现象,很多时候我作为医生,其实是好心把一个建议给到患者,但是这个好心表达出来的时候,由于语气或什么原因,使得它成为了一种“强加”。
我曾经遇到一个50多岁的肠癌肝转移的病人,这个病人其实是可以接受若干种方案的化疗,我们的第一个方案肯定是非常明确的,所以我就跟病人说,现在你需要接受这个方案的化疗,什么药加什么药、打多少次、怎么怎么打。
病人有点胆怯地说,能不打吗?家属就说,大夫,这个化疗是不是特别痛苦啊,我爸他接受这个化疗能治好吗?问了一串的问题,把我问得有些烦燥。我想怎么这么多问题啊——当然这是我在心里说的。
我说,那不试怎么办呀?是,你们提的这些担忧什么的是合理的,不试怎么办呢,总不能等死吧。
那个时候我特别好心地想要把我认为最好的一线方案推荐给他们,如果他们顺从地接受了,我就很开心,觉得我可以帮助他们;一旦他们有疑议,有担忧,我可能就会用各种方法说服他们,比如刚才说的那句话。
但现在回望这句话,我觉得真的是有强加的意思。当他们正在左右权衡掂量的时候,被我加上这么一句话,可能这话一加他们就没有办法了,就不得不选择化疗了。
我还遇到一个年轻的女性,30多岁,乳腺癌,做完手术是要求打化疗的。当我跟她说化疗的计划和方案的时候,她问我,大夫,这个方案掉头发吗?
我当时听了之后,第一感觉是这个问题真可笑,但是我认真地回答了。我说,会掉头发,你用的是紫杉类的方案,掉头发很明显。她说,哎呀,那我不用,能不能给我选一个不掉头发的方案?
我就有点替她着急了,我说这怎么不知道哪个轻哪个重啊?掉头发算什么呀?掉了还能长出来,这个方案是最好的方案,你不要想那么多了。
现在回想我这句话,完全没有考虑患者当时的纠结和痛苦。她可能有很多很多想法,甚至她说,我宁可死都不要掉头发。
这是我对医学的一部分理解和反思。
还有一部分反思是我们跟病人交流的时间。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特别好的医生,我一直认为我是把很多很多精力都给了病人,但是我却从很多场合听到很多人说,我等了好几个小时,5分钟就给我打发了。
我当时很忿忿不平,怎么就5分钟给你打发了呀?那一年因为教学,在说到沟通的时候,我说我要自己收集一些资料去反馈一下。我跟组里的年轻大夫说,一会儿查房的时候,你跟在我后面,帮我记一下我在每个病人身上都花了多少时间。
我说的是病房查房,不是门诊看病人。我转了一圈,十几个病人。回来后他把那个纸递给我,我一看一算,平均每个病人2分钟。
怎么这么短啊,不会吧?我自己都很惊讶。
有时候当我们身上压了很多工作的时候,我会觉得这个工作有点儿像流水线一样,我不希望我这么对待病人,但是可能有时候是这样:手上这批病人得赶紧弄完,外面还有10来个等着化疗呢。
学习安宁缓和医疗
这些年的工作,其实有一块对我伤害很大,那就是我慢慢地意识到,虽然高新技术越来越多,虽然我们可以用很多很多种方法,但是无论怎么用,似乎它都是有限度的,我们没法一直做下去,阻止病人的死亡。
我看到了医学的局限性,这种局限性让我作为医生——我觉得可能不光是我,还有我的同伴们,一直到现在,各个年代的——都非常地痛苦,非常地困惑,甚至有的人不做医生了。
这不是我想象的医生的样子,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困惑,使我开始有一些我现在想起来其实是自救的行为。
2008年,刘端祺教授把我引入了一个专业的协会,这个学会叫“北京抗癌协会癌症康复与姑息治疗委员会”,是针对肿瘤的姑息治疗。
大家在讨论什么呢?讨论癌症疼痛的治疗。讨论一段时间以后,我觉得自己学得比较熟练了,我就又困惑了:姑息治疗就是疼痛治疗吗?姑息治疗还有别的内容吗?
当我问到刘端祺教授这个问题的时候,他说,当然不是这样。我说,那我可不可以去哪儿学习?那时候陈钒教授推荐我,你去台湾地区吧。我就非常急迫地去查,果然查到了安宁基金会的信息。
经过一年时间的联络,我们一行11个人就去了台湾地区参访,待了两周的时间。这两周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,给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从医学院毕业之后再进入临床,其实学习的时间是很少的,我们都在忙于工作。那两周的时间我觉得我怎么会这么废寝忘食地学习,我自己都没有想到,每天都没有晚上2点之前睡觉的时候,就特别想把这一天的感受都记下来,因为我们要回去分享。
在那两周的时间里,我们真的是见了太多,感慨了太多,流了很多的眼泪,有很多很多的感动。因为我是小组长,那个时候赖允亮先生就跟我说,宁医生,你可以做一个好的领导者,但我还想加一句话,那就是:感动很好,但是感动之后要行动。
这句话一直激励我到现在,我永远都会记得,而且我永远都会这么做。台湾地区的这次参访学习虽然很短暂,但我知道了缓和医疗这个学科,它是帮助缓解疾病引发的各种痛苦,尤其是那些严重的、甚至生命期很短的患者们的痛苦。
不光是患者,也包括他们的家属、家人,同时也包括照顾他们的人,比如说护工、保姆、朋友、医护人员,围绕这一个重病患者的所有痛苦都在这个学科的照顾之内。它通过减轻患者的身体痛苦,让患者的心理、社会层面以及精神层面平安。
我回来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学到的东西跟大家分享。其实我是一个不爱找事儿的人,但那次回来后我就主动跟主任说,主任,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,跟科里介绍一下我学的东西。主任说,好呀。
介绍完之后,有的同事就说,嗯,内容很好,真的很不错,但是我们不需要,我们这是打化疗的科室,化疗病人都还打不完呢,你说的这个是都打不了化疗的,咱们做不了这事儿,让别人去做吧。
另外一些同事就非常善意地提醒说,晓红,你小心点啊,你说的这个事,不就是说这人要死的事儿吗,他怎么死的你能说明白吗?你还帮他,你择还择不清楚呢。
我听到这些话以后,心里是非常难受的,其实是给我浇了好几盆冷水。但是还好,没浇灭。我想我觉得它好,我得行动呀。那我怎么行动呢?缓和医疗讲的概念在我管病人的过程中是什么样子呢?
病人的多重需求
我就非常留意,或者说我在看每个病人的时候都在想,都去体会所谓的患者痛苦。
那时候遇到了一个58岁的患胆管细胞癌的大姐,她当时是疼痛,然后检查发现肝内有肿瘤,就收到了外科准备手术。经过外科大夫的检查,发现她是肝内胆管细胞癌合并了转移,已经不适合手术了,就让她去内科,所以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内科。
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转病房,查房的时候她就跟我说,宁大夫,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,别人得肿瘤还能手术,我连个手术的机会都没有,为什么呀?
在学习之前的我可能会说,哎呀,你别想那么多了,咱们就好好治疗吧。可这时候呢,我就站在那儿,没有说太多的话,只是站在那儿,然后没有表现出我要走的样子,我希望听她讲讲。
她继续说,宁大夫,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好,我特别善良,你说我怎么得了这病呢?你看那些特别坏的人他们还没得这病呢,我才50多岁,我为什么呀?
当时我其实没有说更多,只是说“唉”,叹了个气,点了个头,然后继续听她说。她不再说的时候,我说,谢谢您跟我说这些,明天我查房的时候,你有什么想说的,咱们还接着聊。
她表现的这个痛苦就是所谓的灵性痛苦,或者说是她精神层面的痛苦。灵性痛苦其实表现在很多方面,主要表现在不认、不接受,还有就是觉得这一辈子没有意义,没有成就感。
当时还有一个也是50出头的女性,宫颈癌晚期,胸腔积液,胸腔转移,我是从另外一个医生那接手过来的。我查房的时候,她就说我怎么这么难受,浑身难受。
我就跟主管医生说,咱们给她用一点吗啡吧,先给她5毫克。因为我是个肿瘤科医生,我是做癌痛的专业,所以我对吗啡没有任何恐惧或者犹豫。结果用了5毫克吗啡之后,她就很舒服,而且晚上睡得很好,第二天看到我的时候就很感谢我。
这种时候,控制症状能让医生特别容易就得到患者的信任。所以她就说,宁大夫,一会儿查完房你能过来一趟吗,我有话要说。我查完房过去找她,她说,宁大夫,我有一个要求。我说,你说。她说,我想回家。
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特别高兴,因为安宁缓和医疗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帮助那些临终的病人去实现他们的愿望,患者把她的愿望告诉我了,我一定要帮她实现。所以我说,好,你放心,我去跟你家人说。
她的儿子是一个24岁的男孩,刚刚进入社会的样子,很稚嫩。我就跟他讲说,你妈妈刚才跟我讲了,她要回家,你看咱们怎么帮她安排一下,这个愿望真的很重要。
结果那个儿子带着非常迷茫的眼神,无助地看着我说:她病这么重,都快死了,怎么回家呀?回家我们怎么办呀,我们也不会处理呀,不可能。
看着他的表情,我发现这孩子也真是挺无奈、挺无力的,他似乎觉得不能满足妈妈的心愿很难过,但想要去满足心愿的话,他自己承担不起来,因为担子太重了。
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很多经验,不知道怎么去帮助他们沟通,不知道怎么去说服家属,让他们知道回家这件事情对于即将离世的患者是多么重要,也不知道怎么帮助他们完成居家离世的过程,所以我也只能是很遗憾地感觉这个事我没帮上忙。
在这些患者的生命故事里,我又看到了什么叫患者意愿,什么叫家人痛苦。
在实践的过程中,做着做着,我的所有想法和实践就融合在了我所有的医疗环节中,甚至我在写病历的时候也会把我看到的患者的痛苦写进病历中。
这是一个年轻的胶质瘤病人的病历,病人并没有来,他妻子来的,妻子就跟我描述患者有多痛苦。我们做安宁缓和医疗门诊是希望尽可能减轻病人的痛苦,他是头疼呀,呕吐呀,还是不吃饭呀、不睡觉啊,同时再去听家人讲病人身体以外的痛苦,看我们可以如何帮助。
结果他妻子就说,她自己很伤心、很痛苦,为什么呢?她说:我老公前两天好像想留点遗愿,但他没跟我说,他跟他堂弟说了,这话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呢,他为什么不信任我呢?
我看到了这个妻子巨大的痛苦,我希望减轻她的痛苦,我想要做一些事情,所以我会把它很自然地写到我的病历中,到后面会有一些处理的意见。
这样写,很多同事也给我反馈,说能够从我简单记录的一两句话中看到医生对患者和家属的理解。
2005年,有一个80岁的奶奶来到我管的床位上,让我印象很深刻。老奶奶是直肠癌,直肠癌的标准治疗、根治性治疗就是手术治疗,但是这也要看这个肿瘤长在离肛门多远的地方,如果离肛门太近,切的时候肛门也是要切掉的,所以肚子上要带一个粪袋。
医生基本都会跟患者去讲这些,我要给你做什么。但这个奶奶的儿子想要保护她,所以他就说:大夫,你别跟她说,跟我说就行,手术该做做,你们觉得这个好,我们完全信任。
老奶奶从手术台上醒来,睁开眼睛的时候,发现肚子上有一个粪袋,从此她就不跟她的儿子说话。她儿子来看她,她就避开儿子,有话会跟护工保姆说,她就不跟儿子说,一直到最后。
儿子做的这件事情一定是想要保护或者想对老人家好,但是达到这样的效果了吗?结果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伤害,病人是极其愤怒,儿子是极其委屈,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,最后这个爱完全没有了,似乎变成恨。
我想可能这样的故事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重视和深思,因为天天都在发生。这到底是保护还是伤害?我们且得掂量一下。
医患共同决策
上周我会诊了一个病人,一位88岁的老先生,他这两三年身体都不太好,经历了几个大手术后身体很弱,这次肺部出现了严重的细菌感染,并且各种普通的、高级的抗生素都已经都用过,可能要插管上机了。
所有的医生都觉得应该插管上机,利索点,别磨蹭,今天该上的赶紧上,别错过治疗时机。并且已经跟家属谈过了,老太太和他的儿子都同意赶紧上,那为什么不上?
主管医生很为难地给我打电话说:应该上了,但是老爷子神志清楚,别看他戴一个大的呼吸面罩,他能说话,他跟我说“我不上机,我不插管,别给我插管”;我觉得一个能说话的老人家,我怎么能忍心驳回他的想法就给他插上呢?宁大夫,我真的太头疼了,你能不能帮我?
我说行,我觉得我们可以安排一次沟通。其实就是我们和患者,和家人一起商量商量,看看这事到底该怎么办。
我早早就以会诊医生的身份来到老爷子身边,我问他,您怎么样?他摇头。“医生说你的肺感染很重,需要插管了,您看行不行呀?”“我不插管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插管呀?” “我不想插管,我只要不痛苦。”
我说,好,老爷子,您别说话了,你攒着点劲儿啊,我出去把您家人叫进来。
出了门外,我跟他的两个家属谈了这个事情,然后家人就说该插插啊,赶紧插,别耽误了。他的老伴儿,虽然80多岁,但她是一个非常有知识的人,也有医学基础。
我就跟她讲说,其实插管特容易,但是像他这么弱的老人,插上可能就拔不下来了,这个您觉得可以呢? “啊,拔不下来了呀?” “有可能呀,而且可能性很大,因为他很弱,他自己很难恢复到脱机自由呼吸的程度。”
“还有就是,不用切气管吧?”她这么比划。我说超过两周就得切,时间长了在嘴里面就烂了受不了。“哎呀,这个不好。”我说,咱们听听老爷子怎么说吧。“哎呀,那遭的罪大了,不能让他这么遭罪啊。”
我们一起来到床边,这个时候他把他攒的劲儿都用出来了,说了好多话,至少说了四遍,“我不插管,我就要不痛苦,不让我痛苦就行。”然后还说,你们不要因为做了这样的决定而后悔,你们不要想自己太多,你们想想我,我太痛苦了。
然后我就补了一句,“老爷子,您哪儿痛苦啊?”他说:“给我扎针我就痛苦,给我抽血我疼啊,给我翻身我疼啊。”然后老太太听了就说: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,我尊重你的想法,咱不插了,但是其他的治疗你要好好配合。”
听说我们走了之后,老爷爷心情很好,自己吃东西了,也很配合着使劲儿咳痰。因为他的声音被听到了,他放心了,不会有人真的强行给他摁在床上插上管子了。
医生所要做的真的不仅仅是去延长他的生命,如果只是延长反而简单,不用花一两个小时去沟通,插上就完了。我觉得真正的医生在这个时候,尤其是在重病或不可逆的时候,要听听病人自己的愿望,给他一个机会,让他去走自己想要走的路。
这么多的生命故事其实慢慢地就告诉我们到底什么是安宁缓和医疗。
安宁缓和医疗就是帮助病人,帮助家人,帮助他们减轻痛苦。通过什么途径呢?通过分享知识。怎么分享?客观地、公正、如实地分享。
我为什么要加几个定语?因为其实医生们在分享知识的时候,有的时候是带有片面性的,他们愿意说这个治疗的好,对于它的不好有时候强调的就不够,甚至不去介绍,比如说插管,插完管什么样就不太介绍。
插完管之后你是不能说话的,你是神志不清楚的,家人是不能看到你的。所以我觉得应该充分地、客观地去分享所有的知识,好的坏的都要分享;要充分地共情,帮助他们梳理,到底一条路、两条路、三条路,哪条路是你想要的,做出一个共同决策。
最后我们希望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?生死两相安。
生是谁?活着的人,家人。他们很不舍,当他们把自己的亲人按着他的方式送走之后是不舍,是有眼泪。但是我是欣慰的,我做的很好,我做得充分。死者平安,是我知道自己要走了,我准备好了,而且走的过程不痛苦。
这十年间,我们发现其实每个学科都有这样的需求,比如说在肾内科的血透这个单元,专门给一些慢性肾病的病人做透析,这些患者和医护人员相互配合,真的是共同生活十几二十年才离世。
但是这些病人其实也相当有挑战性,血透组的医护人员经常跟我说,我们的病人可难管了,情绪大。为什么呢?无休止的治疗,而且越来越差,没见哪个是越透越好的,所以他们就很痛苦。
近期出现一个老人家,80多岁,家人本来挺好,20年的关系了,非常熟,都是朋友一样了。但最近脾气大了,说我们医护人员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。一问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呢,医生也清楚,说老太太可能快不行了。
因为最近有一个肺癌胸腔转移的情况出现,本来就已经很弱很弱了,来个肿瘤又不能治,可能快不行了,家属的心情就很乱。他们也明白,但是不知道怎么做,就说宁大夫你来帮帮忙吧。我说行,我们还是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沟通。
我这么一了解,发现所有的孩子们,俩孩子加一女婿,三个人非常知道老太太什么情况,但是家人不知道怎么办。“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,我们希望她不痛苦,我们也希望她活得长,但是不要痛苦。”这是他们的表达。
然后我们就商讨说,每次透析的过程老太太都很难受,能不能减少这个过程的痛苦,我们能不能少来一次或两次,这样先从减少不必要的透析次数开始。
后来老太太有些症状,家人就把她送到急诊,我们也随时出现去支持她的女儿,直到最后帮助她女儿去决定到底要不要待在抢救室里。最后女儿说,不,我不要把妈妈自己搁在那儿,我要陪着她。她就又把妈妈从抢救室里接出来,在外面陪她,一直到妈妈过世。
从我们介入到老人家最后死亡,一共是20天的时间。她女儿非常感激,她专门到我的诊室说,谢谢宁大夫,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缓过来,等我缓过来,我要做你的志愿者。
医护人员就说,哎呀,太好了,宁大夫,原来你们这事是这么做的呀,那我们好多病人都需要,你们就过来帮忙呗。我说,好呀,我们也愿意。我们就做了一个肾内缓和的项目,希望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这批血透病人的身上,让那些有很多症状或者接近死亡的病人得到更好的照顾。
其实不光是肾内科或血透室,很多科都需要,肿瘤科、放疗科、神经外科,甚至基本外科、泌尿外科、妇产科都需要。我们也计划跟ICU、跟妇科肿瘤也做这样的合作项目,而且长期地进行下去。
安宁缓和医疗跟所有科室的治疗是平行存在的,而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还能治疗就接着治,治不了了就给你们了,它不是前和后的关系。
技术的尽头
说了这么多故事,其实我对安宁缓和医疗的理解,我认为它是一个医学的回归过程。
医学过度崇尚技术、新药、新进展,总在追着那些东西,会把一些可能同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落掉了,淡化了。比如说病人很痛苦,病人需要倾听、需要帮助,甚至他的死亡过程需要帮助。安宁缓和医疗,其实就是把医学的温暖找回来。
医学的位置,我的理解就是帮助,不同的困难我们都帮,发烧要退烧,高血压的时候要降压,糖尿病的时候要降糖,要讲饮食控制。如果真的要手术,我也会切,如果是真的需要上呼吸机,我也会上。
但是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个病真的是要死了,我们还要帮他死好,而不能说要死了,那别管了,你走吧,自己找地方去吧,然后我们接着治别的病人。不是的,它也是医学的一部分。
所以技术的尽头不是医学的尽头,可能技术已经到了头,病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案,命已经是挽回不了了,但是医学这种施以援手的行为始终不可能停止,甚至是要加强的。
人要死之前真的是很痛苦,憋着、躁动着,家属不知所措,我们难道也站在旁边看吗?我们难道不应该给点措施,帮他平静一些吗?
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没有做下去呢?为什么到现在安宁缓和医疗大部分人不了解呢?因为医学教育里没有这一块,1998年我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是没有的。
庆幸的是在协和医学院,我们2014年开始就开这个课了,全学制都覆盖,但是全国的医学院有这个课程的还是很少。我们被教予的是你要对抗死亡,要救死扶伤。救死,就是不要死,如果死了,就失败了。
死亡是不好,但是如果真的要去面对这个过程,你知不知道怎么做?所以我们必须教给医生,如果一个人病得很重,如果一个人在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,你该从哪几个角度去帮助他,我想这可能是我们要做的事情。
我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个巨大的好消息:2022年10月,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成立了。北京协和医院是综合实力最强的医院,已经连续十多年都是全国医院综合排名第一,这个医院让你成立缓和医学中心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它认可缓和医学的价值。
为什么我用这个词儿,因为很多医院不允许这样的科室存在。为什么?不挣钱啊,你看得太慢,既没有药又没有设备,别人能看15个病人,你就能看6个。但是在协和医院,这个事重要,因为病人需要,你可以做。我想这可能会引领中国整个社会、整个医学界去认识安宁缓和医疗,并去做这件事。
很多人问我,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呀?我说我为什么要熬呢?我挺好的呀。他们不理解,说你别装了。我说没必要吧,再说我能装那么多年,我累不累得慌啊。
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我得到的正反馈太多了,死亡不总是负能量的。病人一个感谢,病人一个鞠躬,病人的眼泪等等,以及我的伙伴们给我的支持。这张照片里,我手里抱的一个奖叫“我们爱您奖”,是我的志愿者伙伴们给我专门设立的一个奖项。
我希望中国那么些痛苦的人能得到帮助,我也希望今天大家听完以后不光是感动,我们大家都能行动,去告诉那些痛苦的人,其实有一个学科可以帮助你。
即便他找不到这个学科的医生,也告诉他,其实现在止疼很重要,让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,让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,我想这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。
谢谢大家。
策划丨王婷儿
剪辑丨star
设计丨张会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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